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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原文7篇

节日祝福 时间:20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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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原文7篇

鲁迅祝福原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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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原文(2)

祝福

鲁迅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附:鲁迅《祝福》赏析

在封建的或半封建的中国,“妇女是最受压迫,寡妇就更没有社会地位,更受歧视和迫害”。读《祝福》,面对着祥林嫂不同时期的几幅肖像画,我们倍感鲁迅论断的正确、深刻。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象四十上下的人; 脸是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 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 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这是祥林嫂临死前的肖像画。“全白”的头发,“黄中带黑”的脸色,“间或一轮”的眼珠,不仅记录着她形体所受的摧残,更记录着她精神所受的折磨。据说,一个人遭受重大刺激、打击,或者深重的忧虑,头发可以在一夜之间由黑变白。祥林嫂年龄40岁左右而头发全白,这是因为她经受了严酷的刺激、打击,忧心如焚。“哀莫大于心死”。祥林嫂面部肌肉不动如木刻,“眼珠子不动”似死鱼,从表情上看不出悲哀的神色,正反映出最大的悲哀。

让我们再看看初到鲁镇的祥林嫂: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篮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是红的。”

封建婚姻制度制造了无数小女婿悲剧和寡妇主义。祥林嫂是其中之一。她被迫同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结婚,年轻守寡,非但得不到同情,反而受到社会的歧视和婆家的虐待。为着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她逃到鲁镇做工。“头上扎着白头绳”的特殊打扮铭记着她所经受的挫折和悲哀。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浙江一带的农家寡妇虽然尝到人间艰辛,“面色青黄”,毕竟年轻,生命力旺盛。两颊泛红。因此,只要觉得能用诚实的劳动换取最起码的人的生活,她就“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年轻寡妇的形象与临死前的祥林嫂对照,我们不由得为其青春的被吞噬感到痛惜。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篮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做工的这幅肖像与第一次到鲁家做工的肖像有同也有不同,有变也有不变。无论同或不同,变或不变,所带来的是同一个信息:祥林嫂在生活中遭遇了新的不幸。“仍然头上扎着白绳,”祥林嫂又死了丈夫,再次成为寡妇。对于被迫改嫁,祥林嫂先是“嚎,骂”,继之“一头撞在香桌角上”,以生命抗争。所幸贺老六倒是一个诚恳、朴实的庄稼汉,他对祥林嫂很好,到年底还生了个小孩。然而在那年月,“好运”是不可能在山里人家长驻的。伤寒夺去了贺老六的生命,狼叼走了小孩阿毛,祥林嫂带着丧夫失子之痛重到鲁家帮工。难怪先前“两颊还是红的”,而今“血色消失”; 先前“顺着眼”,而今虽“顺着眼”但“眼角上带着泪痕”。不是在泪水中过日子,哭干了泪水,是不会留下一看便知的痕迹的。眼里流泪,心里滴血。透过祥林嫂眼角的“泪痕”,我们窥见到她心里的“血痕”。祥林嫂的辛酸际遇不是什么“天有不测风云”。伤寒未愈而去吃冷饭,是贫穷、疾病、愚昧交相作用,带给贺老六的厄运。阿毛被狼叼走,如单四嫂子的宝儿被病魔抓去一样,都是寡妇主义带给劳动妇女的灾难。祥林嫂的血泪是痛苦和悲伤,更是“无声胜有声”的诅咒和控诉。

最后我们看看将被踢出鲁家大门的祥林嫂:

“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阿毛被狼叼走,祥林嫂不胜悔恨,她重复诉说同一个不幸的故事,是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同情和安慰,以减少些凄凉寂寞,驱除些精神上的苦痛,但所得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是冷淡与讥笑。姚纳克失子之痛无法宣泄,他还可以向老母马倾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似乎比契诃夫笔下的老车夫更加悲苦。而这时封建迷信又同封建礼教、封建势力勾结,进一步对祥林嫂施加精神压力。祥林嫂挣扎着捐了门槛“赎罪”,但祭祀时仍不准沾手。祥林嫂的梦想和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不但生前受罪,还要带着耻辱的伤疤,带着被两个鬼的男人锯而分之的恐怖走向死亡。这就是祥林嫂 “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 原因。“惴惴”是被吃者灵魂的颤抖! 倒毙前,祥林嫂不是还问灵魂和地狱的有无么? 她对死后的处境也交织着希望和恐惧呵。被踢出鲁家大门前的祥林嫂的肖像与再到鲁家时不同,与临死前只有程度之差。死的结局是肯定无疑的了。

农妇祥林嫂苦难的一生大体经过了四个阶段: 年轻守寡、外逃帮工,被婆家卖; 再嫁再寡,丧夫失子,大伯收屋,重到鲁家;捐了门槛,仍被判为罪人;被鲁四踢出大门,沦为乞丐。上面呈列的四幅肖像画,浓缩地反映出祥林嫂命运变化的几大波折,勾画出她悲苦的人生轨迹。

“中国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祥林嫂就是被四条封建绳索活活勒死的。是族权使她被迫改嫁,夫权使她因改嫁而蒙受耻辱,神权使她精神受煎熬,封建阶级的政权使她备受剥削,压迫、凌辱而无法抗争。四幅肖像画有力地揭示出封建宗法思想和制度对祥林嫂的严酷摧残。祥林嫂的苦痛不仅是生活的苦痛,更是心灵的苦痛。鲁迅的独特贡献在于通过祥林嫂的悲剧充分地反映了封建 “四权” 对劳动人民的精神虐杀。

鲁迅说过:“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所谓“画眼睛”。喻指选择最能代表人物精神面貌、性格特征的片断,用简练的笔墨,生动地加以描写。“画眼睛”不限于眼神的描写,也不限于肖像的刻画。不过仅从《祝福》提供的肖像画,也足见鲁迅是怎样深得“画眼睛”手法的神髓,是怎样擅长于“画眼睛”。他写祥林嫂的头发、眼神、脸色、服饰,当然还有言行举止,笔法均极洗炼,然而又总能透视出人物的命运,性格、心理和作家的思想感情,内涵极为丰富、深刻。确乎有 “借一斑略知全貌,以一目尽传精神” 的艺术功效。

如果说鲁迅刻划祥林嫂着重在“画眼睛”,那么,他刻划鲁四老爷着重 “白描”,特别是 “讽刺性白描”。“白描”与“画眼睛”本无大异,二者共同要求精炼、含蓄、传神,只不过 “画眼睛” 突出和强调了 “选取特征”这一层意思。我们将二者分开,无非表明:鲁迅在画鲁四老爷的“眼睛”时,既未用华丽眩目的词藻,也未借助比喻、陪衬一类修辞手法,而是如实、逼真又微带讥讽地再现其表情、动作、言语,寓腴厚、丰澹于平淡、简朴,有如中国画的“白描”技法:不着色彩,墨线勾勒。

祥林嫂先后两次到鲁家做工,鲁四老爷表情只是一个“皱了皱眉”、“照例皱过眉”,文字简单韵味极深。第一次“皱眉”,刻划出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轻蔑和厌恶,它的潜台词是“不祥之物!”或“下贱货!”辱骂,又限于“心声”。这很符合鲁四老爷作为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的身份。坚决维护封建礼教,在外表上尽量做得“文而不火”。这样,尽管鲁四老爷勉强同意祥林嫂留下供驱使,然而已经藏下了封建势力迫害她的必然性。“照例皱过眉”,也表示鄙弃,不过内涵不同。前次“皱眉”鄙弃祥林嫂是寡妇,这次“皱眉”却是鄙弃其再嫁再寡。对于“不节烈的女人”,道学先生本绝对容不得的,然而“‘只要还有一块肉,一根筋,一滴血可供榨取’,吸血鬼就决不罢休”③。基于此,鲁四老爷用了阴险诡谲的态度来对付祥林嫂:暗暗告诫四婶,说祥林嫂是伤风败俗的女人,不让摸祭品。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利用神的权威,剥夺祥林嫂做人的权利,从而已为其设下了死亡的陷阱。

祥林嫂被绑卖,鲁四老爷的话也只有两个“可恶!然而……”,同样言简意丰。第一个 “可恶! 然而……”是发在鲁四老爷得知祥林嫂被婆家抢走的消息之初。“可恶!”无非是骂祥林嫂的婆婆居然敢跑到他堂堂鲁四老爷家抢走佣人,好大的狗胆!为什么紧跟着又来个“然而”大转变,嗫嚅不语呢?我们将省略的话补充出来是:“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也就无话可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石门板背起走。”照鲁四老爷看来,女人天经地义是男人的附属品,男人死了,女人就是婆婆家的“不动产”,婆婆“有权”任意处置媳妇、打骂,出卖都是“理”所当然。第二个“可恶!然而……”是鲁四老爷冲着介绍人卫老婆子说的。卫老婆子拆了他的台,丢了他的脸面,当然“可恶”。不过,卫老婆子既表示“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口气不妨缓和过来:“恐怕你不一定能够再推荐一个像祥林嫂那样顶用的人来了吧?”——“然而”之后的省略号当是这个意思。好一个“宽洪大量”,骨子里竟是这样狡诈和贪婪。

祥林嫂“寡死”,鲁四老爷吐出的也只有两字“谬种”。他不同情,反骂祥林嫂死得不是时候,冲了他“祝福” 的喜气。

《祝福》关于鲁四老爷的直接描写主要就是以上几处。虽然只是一个表情、一句骂语,却集中反映出封建“四权”的焰焰威势,在祥林嫂命运波折的关头支配了它的发展方向,直至决定她的死。每一表情,每一骂语,仅用三五个字,然字字都是从语言矿藏中提炼出来的铀,它们一以当十,以简胜繁,达到了饱和的程度,它们朴实无华,却又鞭辟入里,具有内在的讽刺力量。所以虽寥寥几笔,却道出一个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掩藏着的虚伪、冷酷、自私和残暴的性格。与张牙舞瓜的恶霸地主不同,鲁四老爷作为一个封建卫道者,他是用软刀子杀人,比起露出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吃人更具隐蔽性、欺骗性。

“祝福”现在一般用来表示美好的祝愿,过去的含义不同,是指我国某些地区过旧历年时,用鸡、鸭、猪肉和香火供奉祖先和天神,祈求赐福。“祝福”和封建“四权”关系密切。整个“祝福”的过程和场面,可以说是封建 “四权” 的形象而又集中的体现。

“祝福”是整个故事情节的基干。祥林嫂到鲁家帮工,是因为鲁四老爷家祝福很忙,需要人手;祥林嫂到鲁家最忙之日,也就是祝福之时; 后来祥林嫂精神失常,沦为乞丐,原因是她再嫁再寡,“四婶”按照四老爷的嘱咐,祝福时喝止她布置祭器,“赎罪”后仍不准她插手祭祀; 最后,祥林嫂惨死在祝福空气最浓时。《祝福》就是写祥林嫂“祝福”的故事,祥林嫂一生的几个重要阶段,都和“祝福”相连。故事情节的演变,从开端、发展、高潮到结局,都纽结在“祝福”这条主线上。作品就这样紧紧围绕“祝福”问题,展开了祥林嫂与鲁四老爷之间的矛盾冲突,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

“祝福”不仅是人物活动的中心线索或题材,而且是人物活动的时代背景和具体环境。未尾那段祝福氛围的描写,抓住放爆竹的细节,着重渲染年终祝福的景象。但颜色是浑浊厚重的“灰白色”,声音是沉闷震耳的“钝响”……令人感到窒息抑郁和烦乱。这,与其说是自然环境气氛,毋宁说是社会环境气氛。它笼罩在祥林嫂的头上,决定了她悲剧命运。次日阴暗天空下“满天飞舞”的雪花更使人联想到“北风吹,雪花飘”,显露出祥林嫂将死的预兆。

作品结尾,再次写了新年祝福的景象,那是新年热烈气氛的渲染。与开篇的祝福景象描写相比较,气氛更浓。此时此刻祥林嫂正倒毙在冰天雪地中。“祝福”对祥林嫂的悲剧来说,则是一种深刻的讽刺。“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祥林嫂之死,非但不影响“祝福”,反去了一个不祥之物,使人神皆大欢喜,“祝”起“福”来更惬意。这是何等悲怜的人生。“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信哉!也正是从祥林嫂之惨死,人们看到了 “祝福”的真面目:“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醉醺醺所举行的 “祝福”无非是一种吃人的仪式。吃了人,带给人悲哀,还要装点欢笑,制造幸福的气氛,以此掩盖其吃人的痕迹,抹掉人们对惨死者的悲哀。“祝福”吃人的历史将翻开新页而已。

“祝福”作为一种传统的祭典,在长夜漫漫的旧中国是“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很少人注意到在一片祝福声中所演出的一幕幕人间惨剧。惟鲁迅在“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探索前进途中独具慧眼地发现了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社会历史意义,并加以改造和生发,提炼为故事情节,用以塑造典型人物,表现重大主题,向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提出了愤怒的控诉。尽管鲁迅当时还是革命民主主义者,作品所显示的博大精深思想已经达到相当高度。反过来,正因为作家站在时代的制高点观察和思考,他才能从生活中发掘提炼出典型的情节和人物,并用以表现重大的主题。

鲁迅祝福原文(3)

鲁迅《祝福》原文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之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不知增价了否?以往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老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如今的情状,可见最终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鲁迅祝福的赏析

《祝福》是出自于《彷徨》。小说集的名字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当时鲁迅先生的心态。但是不是对革命产生了怀疑,而是反思。

我们看见文化好像也不能拯救人们的灵魂。五四之后是长久的低潮。怎么办?中国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于是祥林嫂出现了。她是最惨的中国妇女,经历了所有妇女的不幸。然后是谁导致她不幸呢?是命运?是社会?是鲁四老爷?

文本讨论了很多,最后我们发现了一群可怕的凶手……四周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他们看似同情却冷漠地逼迫着祥林嫂……

鲁迅祝福原文(4)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村镇上不必说, 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灰 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 接着一声钝响, 是送灶的爆竹; 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 烈了, 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 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 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 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 “四叔 ”,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 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 “胖了 ”,说我 “胖了 ”之后即大骂

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 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 午饭之后, 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 都没有什么大改变, 单是老了些; 家中却一律忙, 都在准备着 “祝福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 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 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 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 煮熟之后, 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 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 “福礼 ”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 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 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 竹之类的 —— 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 满天飞舞, 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 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 瓦楞上已 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 “寿 ”字,陈抟老祖写的,一

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我又

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 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 《康熙字典》 ,一部《近思录集注》 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 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 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 访过一个朋友, 走出来, 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 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 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 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 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 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

鲁迅《祝福》原文

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 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 ”她先这样问。

“是的。 ”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 ——”她那没有 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 ——”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 “一个人死了之后, 究 竟有没有魂灵的? ”

我很悚然, 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 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 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 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对于魂灵的有无, 我自己是向来毫 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 然而她,却疑惑了, —— 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 ⋯⋯ ,人何必增添末路的 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 ——我想。 ”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

“阿!地狱? ”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 “地狱? —— 论理,就该也有。 —— 然而也未 必, ⋯⋯谁来管这等事 ⋯⋯ 。”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 ⋯⋯”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 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 “那是, ⋯⋯ 实

在,我说不清 ⋯⋯ 。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 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 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 —— 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 又因此发生 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 。但随后也就自笑, 觉得偶尔的事, 本没有什 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 “说不清 ”, 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 ”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 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 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 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 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 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 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 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 所 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 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 —— 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 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 ”那短工简捷的说。

鲁迅《祝福》原文

“祥林嫂?怎么了? ”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 ”

“死了? ”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 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 —— 我说不清。 ”

“怎么死的? ”

“怎么死的? —— 还不是穷死的? ”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 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 已经过去, 并不必仰仗我自 己的“说不清 ”和他之所谓 “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 负疚。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 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 读过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 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 止了。 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 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 也是

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 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 又是雪天, 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 人们都在灯下匆忙, 但窗外很寂静。 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 听去似乎瑟瑟有声, 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 的莱油灯下, 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 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 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 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 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 现在总算 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 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 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 有一年的冬初, 四叔家里要换女工, 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 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 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 但是她模样还周正, 手脚都壮 大,又只是顺着眼, 不开一句口, 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 便不管四叔的皱眉, 将她留下了。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 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 没问她姓什么, 但中人是卫家山人, 既说是邻居, 那大概也就 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 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 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 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 食物不论, 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 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 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 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 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 忽而失了色, 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 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 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 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 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 的女人进来了, 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 说话也能 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 小的,人手不够了。

鲁迅《祝福》原文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 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 便都 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 ⋯⋯”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 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 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 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 篷是全盖起来的, 不知道什么人 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 那船里便突然跳 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 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 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 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 一个不认识,一 个就是卫老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 ⋯⋯ 。”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 ”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 ”四婶洗着碗, 一见面就愤愤的说, “你自己 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 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 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 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 不肯和小人计较的。 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 。

然而 ⋯⋯ 。”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 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 ”意思 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 卫老婆子来拜年了,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 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 ”卫若婆子高兴的说, “现在是交了好运了。 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 是早 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

“阿呀,这样的婆婆! ⋯⋯”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 什么?她有小叔子, 也得娶老婆。 不嫁了她, 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 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 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 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 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 财礼花 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

“祥林嫂竟肯依? ⋯⋯”

“这有什么依不依。 —— 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 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 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 头人出嫁, 哭喊的也有, 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 连花烛都 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 了。拉出轿来, 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 他们一不小心, 一松 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 香灰, 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 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 呀呀,这真是 ⋯⋯ 。 ”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鲁迅《祝福》原文

后来怎么样呢? ”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 ”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

“后来? —— 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 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 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 —— 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 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 她竟又站 在四叔家的堂前了。 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 檐下一个小铺盖。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 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 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 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 说:

“⋯⋯这实在是叫作 ‘天有不测风云 ",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 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 养蚕都来得, 本来还可以守着, 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 村上倒反来 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 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

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 ”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 “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 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 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 拿小 篮盛了一篮豆,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 他是很听话的, 我的话句句听; 他出去了。 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 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 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

怕是遭了狼了。 再进去; 他果然躺在草窠里, 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 手上还紧紧的捏 着那只小篮呢。 ⋯⋯”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 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 篮和铺盖到下房去。 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 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 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 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 上工之后的两三天, 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 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 四婶的口气上, 已颇 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 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 也就并不 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 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 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 这回她却清闲 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 ”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 ”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 终于没有事情做, 只得疑惑的走开。 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 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 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 也还和她讲话, 但笑容却冷 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 ”她说, “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 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 拿小篮盛了一篮豆,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 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 锅,打算蒸豆。我叫, ‘阿毛! "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 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 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于是淌下眼泪来, 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 宽恕了她似的, 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 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 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 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 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 但不久, 大家 也都听得纯熟了, 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 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 后来全镇 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 ”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 ”他们立即打断 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 接着也就走了, 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 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 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 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 终于没 趣的也走了, 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 只要有孩子在眼前, 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 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鲁迅《祝福》原文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 早已成为渣滓, 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 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 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 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 还是忙 不过来, 另叫柳妈做帮手, 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 吃素,不杀生的, 只肯洗器皿。 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 ”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 ”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 “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 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

“唔唔。 ”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

“我么? ⋯⋯”,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 。 ”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 说他力气大。 ”

“阿阿,你 ⋯⋯ 你倒自己试试着。 ”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 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 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 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 ”柳妈诡秘的说。 “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

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

鲁迅《祝福》原文 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 分给他们。 我想,这 真是 ⋯⋯”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 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 但大约非常苦闷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 两眼上便都 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 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 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 到她急得流泪, 才勉强答应了。 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 因为阿毛的故事 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 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 ”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 -下。 ”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 也知道是在嘲笑她, 所以总是瞪着眼睛, 不说一句 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 她整日紧闭了嘴唇, 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 默默 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 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 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 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 ”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 脸色同时变作灰黑, 也不再去取烛台, 只是失神的站着。

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 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


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

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然而她总如此, 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 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 教她回到卫老

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 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 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 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 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 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 接着又 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 “祝福 ”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 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 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 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 拥抱了全 市镇。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 扫而空了, 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 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 豫备给鲁镇的人们 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6 作品解析

编辑

人物形象分析

1.祥林嫂

祥林嫂是旧中国劳动妇女的典型, 她勤劳善良, 朴实顽强, 但在封建礼教和封建思 想占统治地位的旧社会,她被践踏、被迫害、被摧残,以至被旧社会所吞噬。封建礼教对她 的种种迫害, 她曾不断地挣扎与反抗, 但并不是为了自由而反抗, 而是为了顺从封建礼教而 反抗, 祥林嫂从始至终都选择了对封建礼教的屈服, 最后还是被社会压垮了。 祥林嫂的悲剧 深刻揭示了旧社会封建礼教对劳动妇女的摧残和迫害,控诉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

2.鲁四老爷

鲁四老爷是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他迂腐,保守,顽固,坚决捍卫封建思想, 反对一切改革和革命,尊崇理学和孔孟之道,自觉维护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他自私伪善, 冷酷无情, 在精神上迫害祥林嫂, 才让她生存信心彻底毁灭, 是导致祥林嫂惨死的主要人物。

3.祥林嫂的婆婆

祥林嫂的婆婆是一个精明强干、 有心计的女人, 也是封建社会中自私自利典型。 她 拿走了祥林嫂的工钱,把祥林嫂当成工具,并且不顾祥林嫂的反对,不考虑她的意愿, 就把 她嫁到偏僻的村庄来获取高额的彩礼钱。同时她也从容能干,面对鲁四爷的时候从容应对。

4.柳妈

柳妈是个吃斋念佛的善女人, 受封建迷信思想毒害很深, 同情祥林嫂, 又把她视为 不贞的人加以奚落。 出于善意, 她想给祥林嫂寻求解脱的药方, 结果反而给祥林嫂造成难以 支持的重压, 把祥林嫂推向更悲惨的深渊之中。 柳妈自身的被害与她不经意的害人, 从另一 角度揭露了封建礼教的罪恶。

5.“我”

“我”并不是鲁迅,而是鲁迅虚构的一个具有进步思想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形 象。 “我”有反封建的思想倾向,憎恶鲁四老爷,同情祥林嫂,但又软弱无能,无力给祥林嫂 以帮助。在结构上, “我”起着线索作用,是祥林嫂悲剧的见证人。

6.四婶

四婶只是看祥林嫂能干,把她当工具一样使用,并没有把她当人看。

7.夫家的堂伯

帮助祥林嫂的婆婆捉走祥林嫂,而且在贺老六死后抢夺屋子。

读后感和评析

鲁迅《祝福》原文

从心理学上讲, 人生的最大痛苦莫过于精神上的折磨与摧残, 因为它不但有损于人 们的身心健康,而且更为主要的,是它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前程,导致人生的悲剧。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事实上本身就是如此。 只要打开鲁迅的 《彷徨》 ,看看 《祝福》 中的祥林嫂,一切都会不言而喻了。

祥林嫂是个淳朴善良而且安分耐劳的农村妇女, 手脚非常勤快 ——食物不论, 力气 是不惜的。 她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 只要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一个生活的权利, 她就心满 意足了。

正是带着这样的一个愿望, 祥林嫂在新寡之后逃到鲁镇去做工。 然而不久, 她就被 唯利是图的婆婆绑了回去。 她不但连一个工钱都没着落, 而且还被婆婆以高价卖给大山深处 的贺老六。她虽然拼死地反抗 —— 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 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 她就

一头撞在香案角上, 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 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 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 。但最后还是认了。按说,

她的生活不应该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可谁知祸不单行, 几年之后, 年轻的丈夫竟被伤寒夺去 了生命,而唯一可以相依的儿子又被恶狼给叼走了,这可叫她怎么活呀!恰在这个时候,大 伯来收屋,又赶她,使她真地走投无路了。

当祥林嫂带着丧夫失子的悲痛再次来到鲁镇做工时, 雇主鲁四老爷把她看成是伤风 败俗的不祥之物, 一切祭祀用品都用不着她沾手; 镇上的人们也都嘲笑她, 奚落她, 厌弃她; 而笃信鬼神的女佣人柳妈又用死后的锯刑来赫唬她,劝她到土地庙去捐一条 [给千人踏,万

人跨 ]的门槛,以便作为替身,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本来祥林嫂就因为倍 受打击而有些精神失常,听了柳妈这番话,她更是 [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

上都围着大黑圈 ]。虽然极端的恐惧一直笼罩着她,但她还是抱着一线的希望。整日闭紧了 嘴唇,默默地操作着。直到她以一年的劳动所得在土地庙捐了门槛,她才 [神气很舒畅,眼

光也分外有神 ] 起来,似乎自己已经赎清了所有的罪孽而可以重新做人了。

然而,又是一个冬季祭祖的时节,当祥林嫂 [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时,不料主人

却命令她说: “你放着罢,祥林嫂! ”这口气,同过去分明没有两样。祥林嫂 ”象是受了炮烙似

鲁迅《祝福》原文

的“缩回手, ”脸色同时变作灰黑 “。从此以后, 她便揣揣然犹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一样, 愈 发变得失魂落魄和麻木起来, 甚至时常忘却了去淘米而她那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 仿佛木 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转,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虽然祥林嫂在不断的进行抗争并表现出了最大的韧性, 但在她经历了辛酸和血泪之 后,她所追求的 ”坐稳了奴隶的时代 “也始终没有到来。而就在人们的一片欢欣的祝福声中, 在漫天的大雪之中, 在政权、 族权、神权和夫权的重重枷锁之下, 怀着对地狱的恐惧和疑惑, 一直被人们弃在芥堆中的, 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 百无聊赖的祥林嫂, 终于被无常打 扫得干干净净了。

祥林嫂的悲剧,不正是她所遭受的野蛮的残酷的令人窒息的精神虐待的必然结果

吗?

读后感

沁凉如水的夜风如鬼魅一般划过城市的夜空, 悄无声息, 却惊醒了我沉睡的梦。 迷 惑懵懂的心还藏着昨日的忧绪与愁丝。一团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读完鲁迅先生的 《祝福》, 我有种压抑是说不出来的。在我这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年 纪,我常常会不由得读别人的故事哭自己。但这次,我却是压抑得落不下泪来。

只是,突然好想打开窗,让呼吸更顺畅些。

祥林嫂,这个悲剧的化身, 历尽了尘世间所有的痛苦,带着满心的屈辱与伤害,终 是离开了我们。为什么说是 “终 ”?她的死,是偶然中的一个必然。即便她没有寻死的意愿, 即便她还有生存下去的意念, 她还是会被社会中那只无情的, 黑暗的手所杀害。 我不知道祥 林嫂最终是死于何种原因, 我只能揣测, 她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应该是没有忘记微笑罢。 祥 林嫂在生活中受尽苦难, 历尽嘲讽, 在封建礼教冷血的狞笑中步履艰难地走着。这时候,死 亡对她来说, 已不再是恐惧。 在现实的痛楚里, 死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 她死了, 我想, 她是看到了安琪儿美丽的微笑了。 当岁月的蹉跎将两鬓白霜吹进她的发, 我想, 她是看到了 解脱的光点

鲁迅《祝福》原文

现在这个提倡 “计划生育 ”的时代中,我们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个个集三千宠爱于 一身,父母无不是 “捧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的。然而,在糖罐中长大的我们,却 是有许多悲凉。 不可否认,每个孩子都渴望被关爱,但在被关爱的过程中, 却是既享受又害 怕。我们得到的越多, 就害怕得越厉害。 我们怕自己不够好, 给不了、 做不到父母所期望的。 我们理解父母们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的心情,真的理解。我们当然在努力,再努力,努力 使自己看不到父母失望的表情。 可,沉浮风景。 在如今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 到处可见 “沉 浮风景 ”。有人浮起来,就必有人沉下去;有人在笑,就会有人哭泣。我们也许真的不是很 惧怕失败,我们只是害怕失去。失去父母鼓励的微笑,失去爬起来的信心。关爱,期望,学 业,考试,升学 ⋯⋯ 太多太多,压迫着我们。我们都承受着应试教育给我们的种种压力。它 束缚着我们, 就好比束缚着祥林嫂的封建礼教, 让我们身不由己, 让我们意识到竞争的残酷 —— 你不去踩别人, 就要被人踩。但同时,我们却也在拥护着应试制度,认为那是现在最公 平的方式,每天每天地用功。达尔文是对的 ——“适者生存 ”。我们都在尽力让自己适应,适 应充满压力的生活,适应残酷的竞争,适应让自己更强壮与强大。

鲁迅祝福原文(5)

鲁迅祝福原文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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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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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鲁迅祝福的赏析

  《祝福》是出自于《彷徨》。小说集的名字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当时鲁迅先生的心态。但是不是对革命产生了怀疑,而是反思。

  我们看见文化好像也不能拯救人们的灵魂。五四之后是长久的低潮。怎么办中国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于是祥林嫂出现了。她是最惨的中国妇女,经历了所有妇女的不幸。然后是谁导致她不幸呢是命运是社会是鲁四老爷

  文本讨论了很多,最后我们发现了一群可怕的凶手……四周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他们看似同情却冷漠地逼迫着祥林嫂……

  眼神里透出的悲剧命运——《祝福》祥林嫂的眼睛描写赏析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要写出一个人精神面貌的变化过程,无疑,眼睛的刻画是最重要的。鲁迅先生也说:“要极俭省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她的眼睛。”《祝福》就可以说是这样一个生动的明证。

  《祝福》是鲁迅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间小说合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它以一个淳朴善良的农村劳动妇女为主角,通过祥林嫂一生的悲惨遭遇,反映了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的社会矛盾,深刻地反映出旧社会中千千万万劳动妇女共同的悲惨命运:肉体遭受压榨、蹂躏,精神也受到摧残和毒害。而文中作者对祥林嫂眼神的刻画,也生动体现了祥林嫂性格的发展过程,鲜明地表现了她内心世界的深刻变化,从而印记着祥林嫂悲惨一生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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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祥林嫂第一次出现在鲁镇时,她是一个寡妇,做了鲁四老爷家的佣工。“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顺着眼”,突出的是祥林嫂安分守己的性格,体现的是她吃苦耐劳的品质,展现的是她良好的身体状态。“两颊还是红的”“顺着眼”的新寡,虽然夫死悲切,但尚年轻,尽管有初当佣工的胆怯,但尚可自食其力相慰。可这时的祥林嫂是从严厉的婆家逃出来的,在当时封建社会当中,无疑这只是她恐怖命运悲剧的开始。

  可没料到,婆婆索她被卖再嫁,后来第二次丧夫,又没了孩子的依靠,她不得不再次到鲁镇帮工。此时的祥林嫂“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从这里可以看到,此时的她穿孝的衣着和头饰同第一次相同,所不同的是脸色和眼光: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这很明显是今不如昔了。这表明祥林嫂的境遇一次不如一次,打击接踵而来,经过了难得的抗争后她还是回到了不幸的起点上。尽管她还是做了鲁四老爷家的佣工,也还是“顺着眼”,但“眼光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的刻画,不正是她在人生道路上遭受惨重打击,内心痛苦而又难以表达的外在表现吗不正是她在又一次遭受夫死子亡打击后痛苦心灵的写照吗从她“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的“眼光”里,我们不难看出,这时她忍受的精神痛苦,比第一次出现在鲁镇时更为深重,她的悲剧命运进一步发展着。

  后来当祥林嫂捐了门槛回来,“眼光也分外有神”。她心想,这下我可以和别人一样平起平坐了,也能够好好的办“祝福”了,这生动的表现她自以为赎了罪孽后的欢快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心情。可没料到鲁四老爷的一声断喝彻底击碎了她的愿望。于是她被赶出鲁四老爷家的日子当然也就为期不远了。于是当“我”在河边遇见祥林嫂时,她已经不在鲁四老爷家做佣工了也就不言而喻了。此时只见她“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无疑她已到了流落街头,沦为乞丐的地步了。这表明她在无数次的严重打击和折磨下,已陷入极度悲哀,内心痛苦已无法表露,精神已完全麻木了,很明显已失去对生活的希望。但后来当她向“我”发问时,“那没有精采的眼睛突然发光了”。而这“发光”是在长期痛苦的思索中,她所产生的对魂灵的怀疑而萌发的一丝希望,她希望死后能免除更大的苦痛与恐怖,这就从骨子里体现了封建礼教观念给她带来的伤害,不但考虑现世,还要考虑来世,这样祥林嫂的死也就必然,悲剧意味就更强烈了。从而让人们感叹:这是多么可怜的人,又是多么值得可叹呀!寄寓了人们带给她的无限同情与伤感。因此,这里的“画眼睛”,更能给读者一种心灵的震撼和深沉的悲哀。

  总之,一个眼睛,别样眼神,充分展示了祥林嫂从善良做人,勤快耐劳,到失去对生活的信心;从坚忍顽强,到麻木迟钝,只求死后平安的悲苦命运的轨迹。它概括了祥林嫂一生的不幸,鲜明地表现了人物的遭遇和内心世界的变化,形象地表现了祥林嫂被封建礼教和封建思想一步步逼到绝境的过程,我们也就见微知著,从她的眼神变化中看到了旧制度一口一口地吞噬善良的劳动妇女,从而更加清醒认识到封建礼教人吃人的罪恶本质。真可谓是“一圈眼神细刻画,写尽人生悲苦命”啊!

  一、鲁四老爷为什么偏偏要骂康有为

  当“我”来到鲁四老爷家后,“一见面是寒喧,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

  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这一段叙述,描写了鲁四老爷的伪善与反动,这种大而化之的理解未尝不可,但它可能掩盖了鲁迅先生的另一层深意。

  《祝福》写于1924年,故事的背景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后,“中国广大农村风景依旧”(人教社《高级中学语文第三册(必修)教学参考书》)。按理说,鲁四老爷“大骂其新党”骂的应该是孙中山,那么为什么鲁四老爷不骂孙中山,偏骂康有为呢这里鲁迅先生是否另含深意特别是在“康有为”之前还加了一个“还是”,更值得深思。

  带着这个问题,笔者翻阅了不少资料,但在所有能查阅到的资料中并未查到有关这方面内容的论述。经过思考,笔者认为,鲁迅先生的“他骂的还是康有为”确实另有深意。

  辛亥革命的失败,使本来对辛亥革命抱有满腔热情的鲁迅先生困惑了,“彷徨”了,甚而至于沉默了,当他在别人的启发与感召下,拿起笔来作小说,进行“呐喊”时(见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他用他力重干钧的笔对辛亥革命进行了形象化的总结,这些总结有小说,也有杂文,其中就有《祝福》,所以《祝福》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揭露辛亥革命只是“赶走了一个皇帝”,并未触及封建制度、封建思想、封建意识和封建礼教,尤其农村更是如此。鲁四老爷“骂的还是康有为”的深意正在于此。

  深意一在于,鲁四老爷骂新党不骂辛亥革命的领导者,而骂康有为,说明鲁四不知道如今领导革命的是孙中山,倘若他知道是孙中山,反动透顶的鲁四肯定要骂孙中山的,作为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领导人是谁,一般人都不知道,可见革命之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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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意二在于,鲁四是鲁镇的头面人物,且是一个教书的“老监生”,他都不知道辛亥革命的领导者是谁,那就更不要说普通的百姓了,作为把目标定位在“大清的天下是咱们大家的”(夏瑜语)的辛亥革命,普通百姓连革命的领导人是谁都不知道,革命能不失败吗

  深意三在于,康有为是一位改良主义者,后来成了保皇党,也就是成了辛亥革命的反对派,如此的人物,鲁四老爷尚且骂,那更不要说要革皇帝命的孙中山了,可见鲁四老爷之反动的程度。

  二、鲁镇人的“看戏心态”

  在鲁镇人(包括祥林嫂的同路人)看来,祥林嫂最大的罪过是她是一个“回头人”(卫老婆子语),尽管她为反抗“回头”而付出了血的代价。如果说她第一次来鲁镇,大家还允许她“做稳奴隶”的话,那么她第二次来鲁镇,她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了”(鲁迅语)。

  她第二次到鲁镇后,鲁镇人先是“音调和先前不同”,“笑容总是冷冷的”,可是当她的“狼吃阿毛”的故事传开去,鲁镇人却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和兴趣,男人们,女人们,甚至连不大出门的“老女人”也“特意寻来”,在陪出早巳“停在眼角上的眼泪”之后,“才满足的去了”,但好景不长,她的悲惨的故事成了鲁镇人的“渣滓”,她又一次地落人了“又冷又尖”的冰窟里。

  可是,“自从和柳妈谈了天”后,鲁镇人又发现了新趣味,这一次专在“她额上的伤疤”了。

  二次来鲁镇的祥林嫂,因再嫁的原因,成了鲁镇人的口香糖,当“狼吃阿毛”这一片被鲁镇人“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无味道之后,就被“呸”的一口吐在地上,踩在脚下了,然后换上“额上的伤疤”这一片,重新“咀嚼”与“赏鉴”。

  那么如何来描述鲁迅笔下“鲁镇人”的这种阴暗、残酷的心态呢笔者给它一个名称——“看戏心态”。

  “看戏心态”的实质可以这样描述:看者想在他平淡而平庸的生活中,从被看者的身上寻找一些刺激,想在他自己乏味的生活中增添一些佐料,这一切的快乐都是构建在被看者的痛苦之上的。

  鲁镇人的生活太平淡了,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大变化,单是老了些”;鲁镇人的生活太乏味了,他们一年到头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一年365天,天天如此,所以“鲁镇永远是过新年”,旧新年与新新年之间的日子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他们要寻求刺激,寻求乐子,寻求佐料,可恶的是他们的“刺激、乐子、佐料”全都是构建在祥林嫂钻心的痛苦之上的。

  多么残酷的鲁镇人,多么可恶的阴暗心理,多么丑陋的“看戏心态”。

  这种“看戏心态”能不能用“看客心态”来替代呢这是不能的。鲁迅先生多次描写了“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药》)的看客心态,其特征是精神麻木、爱看热闹。这种特征与“看戏心态”的特征是大相径庭的,两者不可混为一谈,更不能互相取代。

鲁迅祝福原文(6)

鲁迅的《祝福》描写了中国贫苦农村妇女祥林嫂的人生悲剧,祥林嫂是一个 勤劳、正直、善良、安分的劳动妇女。却遭到夫权、族权和神权的迫害丧了命。 祥林嫂本不该死,但如果“吃人”的思想还存在,还会有千千万万的祥林嫂会被 害死。

祥林嫂被迫与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结婚,丈夫死后乂被迫再嫁,可是却乂再 度丧夫,他的儿子还做了野兽的食物。祥林嫂是一个人生充满着坎坷的人物。可 就是这样一位坚强的女性,让人为她的遭遇感到同情的女性。却被这些人当做物 品卖来卖去,先是被她的父母卖,这样还不够,接着乂被她的婆婆卖,捆着把她 送进了花轿,没经过她的同意便稀里糊涂的嫁给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但我 们在文章中可以看到,祥林嫂是做出反抗的,她额头上的疤痕便是她反抗留下的 证据,可是她的反抗不是为自己争取自由和平等的反抗。

她的反抗只限于害怕人们世俗的眼光会害死她,怕誓死不侍二夫的封建礼教 会杀死她,她想以其被别人的LI光杀死,还不如自己自杀死,这样还得个烈女的 名声。但让祥林嫂没想到的事,他重新嫁的这个男人很勤劳,对她也很好,这些 都给她重新生活的希望,可再度丧夫的悲剧,让她完全丢了魂,她知道这次丧夫 意味着什么。别人不仅会说她不坚守贞操,还会说她是克夫相、扫把星。她已经 不被这个吃人的社会所容纳了。我们从文章中可以看出,祥林嫂完全被封建礼教 所禁锢着,因为她不用封建礼教禁锢着自己她会死的更快,因为这个社会就是用 封建思想杀人的社会,到处是残忍和血腥,道貌岸然只是它的假面具罢了。

祥林嫂笫二次回到鲁四老爷家当佣人,她只希望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换取起码 的生存食粮,可在吃人的社会里她连这点低微的要求也得不到满足,封建礼教认 为寡妇再嫁败坏风俗,何况她死了两个丈夫,更被看成了一个不祥之物。鲁四老 爷不准她拿祭祀的东西,鲁镇的人对她的经历是嘲笑、歧视。毫无同情怜悯可言, 这群人完全就是一群没有心肝,没有思想的动物。

祥林嫂没有抵抗的力量,最终悲凉的死去,祥林嫂的命运被这些“吃人”的 人操控着,她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没有做错什么!因为她的改嫁完全是被这 些人所逼迫的,可这些人还无情的把她杀死,他们不能称其为人,只是一群社会 的怪胎罢了。

1、三次外貌描写的作用:

第一次:“我”在河边最后一次见到祥林嫂,祥林嫂是“五年前的花白的头 发,即今已经全th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 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 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这是全文倒叙开头处第一次描写祥林嫂, 实际上却是祥林嫂一生时序中的死前的最后一次外貌描写:比五年前大见苍老, 头发花白程度跟年纪不相称,面容黑瘦,表情麻木,再加上乞丐的衣着,这一切暗 示着,祥林嫂的处境不仅不如第一次到鲁家(那时不幸却还健壮),而且不如笫二 次再到鲁家时了(那时悲惨但尚有生气)•这时肉体被摧垮,精神也已死亡了•这个 倒叙开头外貌描写的是不幸的顶点,为读者造成一个欣赏的悬念,引导读者深入 下文.

第二次:“我”在鲁家笫一次看到祥林嫂,恰在祥林嫂夫死出逃,初到鲁家 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黃,但 两颊却还是红的……手脚都壮大,乂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这第二次外貌描 写,刻划的是自然时序中大家最早见到的祥林嫂一为死去的祥林穿孝,不幸;但 年轻,顺从沉默、健壮能干,在鲁家暂时安了身•这段已点出遭遇的不幸,但也暗示 着抗争的希望,所以尽管劳作辛苦,她却“口角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 了” •

第三次:祥林嫂被从鲁家抢走卖到山里,夫死子亡后乂回到鲁家,“我”第二 次见到祥林嫂时的样子是“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 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 那样精神了•”这笫三次外貌描写,穿孝的衣着和头饰同第一次相同,所不同的是 脸色和眼光,今不如昔了•这表明祥林嫂的境遇一次不如一次,打击接踵而来,经 过了抗争她还是回到了不幸的中国上.

三次描写突出了眼神的细节,概括了祥林嫂一生的不幸,揭示了封建制度和 封建礼教对以祥林嫂为代表的劳动妇女的迫害和摧残•三次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的外貌描写对反封建的主题起到了见微知著、画龙点睛的作用.

2、祥林嫂的心理:

(1) 贞节观:

祥林嫂是普通的农村妇女,但是却深受封建思想的节烈观的影响•可见封建 思想对中国人的毒害多么深重,不仅在鲁四老爷这样保守的乡绅头脑中根深蒂固, 而且深入到社会最底层•祥林嫂对再嫁反抗越激烈,说明她受的毒害越深•不仅世 人认为祥林嫂再嫁是罪恶,就连她自己也一直以再嫁为耻,精神委靡,心怀恐惧.

(2) 迷信思想:

迷信思想是封建文化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迷信也同样毒害着祥林嫂的 心灵•如果她没有再嫁的罪恶感,也许对鬼神的恐惧不会那么强烈•因为有了这样 的罪恶感,“怕暗夜、怕黑影”,她想摆脱,想赎罪,自然乞求于迷信•她捐了门槛, 自以为摆脱了罪孽,却不被社会认可•于是她“有如在口天岀穴游行的小鼠”,自 绝于这个人的社会了.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 气象来。灰口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 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 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 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 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 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 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 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 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笫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儿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 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 O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 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 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 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 了, 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 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一一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 ——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 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 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 字,陈技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 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O我乂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 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 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 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 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 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口的头 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 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 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 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一一” 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一一”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 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 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乂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 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 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一一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 有,乂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一一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哋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一一论理,就该也有。一一 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 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 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 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 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一一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 了?倘有别的意思,乂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 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 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 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 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 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 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 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 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0无 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 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 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 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一一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 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 ”我乂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儿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 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一一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一一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一一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 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

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 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 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岀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 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 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 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乂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 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乂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 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 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 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乂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 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独坐在发岀黃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白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 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 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 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 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 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 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 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 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 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乂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 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 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乂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 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 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 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儿天之 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 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 —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 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 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 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儿个男人 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 她乂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儿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 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 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 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 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乂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 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勢。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勢的影 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 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 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 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 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儿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 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老婆子。窥探舱里,不很 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乂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 “你自己荐她来,乂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 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 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 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 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 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 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 山的娘家,住下儿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 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儿天,也就装在花轿里 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 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 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 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 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 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一一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 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 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 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 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 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 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 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 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 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一一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 在娘家这儿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 胖;上头乂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一一唉唉,她 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乂过了两个新年,她 竟乂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孝弄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 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口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 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 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 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岀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

"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 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乂能做,打柴摘茶养 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乂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 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乂赶她。她真 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乂 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一一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 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 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 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 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 我叫阿毛,没有应,岀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 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 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 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

To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 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岀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 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 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乂在鲁镇做女 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 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 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乂整日没有笑影, 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 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 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 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 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

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 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乂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乂慌忙的说。

她转了儿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惜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 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

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 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

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 会有。我一大早起来 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 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岀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 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儿个人寻到山坳里, 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 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 着那只小 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

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 上 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 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 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 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 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

后来全镇的人们儿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

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 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 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 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唉 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乂只剩下她一个, 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乂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 非笑的先问她,道:“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 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乂冷乂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 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 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 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乂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 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 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 嫂的额角,乂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 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 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 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 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 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 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 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口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 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 乂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乂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那自然是 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 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 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 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 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 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 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 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 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 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 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 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 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 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口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 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 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 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肖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 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 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 接着乂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 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 我在蒙胧中,乂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 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 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 和香烟,都醉醴醴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祝福》是鲁迅小说代表作之一。文章通过祥林嫂一生悲惨遭遇的描写,反 映了辛亥革命以后的社会矛盾以及中国农村的真实面貌,深刻地揭示了地主阶级 对劳动人民特别是劳动妇女的摧残和迫害,揭示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指出了 彻底反封建的必要性。

《祝福》是民国时期文学家鲁迅创作的短篇小说,作品叙写一个离开故乡的 知识分子“我”在旧历年底回到故乡后寄寓在本家四叔(鲁四老爷)家里准备过

"祝福”时,见证了四叔家先前的女仆祥林嫂瘁死的悲剧。

《祝福》通过描述祥林嫂悲剧的一生,表现了作者对受压迫妇女的同情以及 对封建思想封建礼教的无情揭露。也阐述了像文中的“我” 一样的启蒙知识分 子,对当时人们自私自利以及世态炎凉的这一社会现状的无动于衷和不知所措。

鲁迅祝福原文(7)

鲁迅《祝福》原文

(鲁迅先生的文章,总是能让人犹如身临其境,仿佛看到了旧社会 的动荡:祥林嫂死于“祝福”之际,大悲大喜联在一起,就连那时的天 空、晚云、爆竹声都显出无尽的悲哀之情。悲哀的不仅是为祥林嫂,事 实上是为那个社会。那个被封建思想、封建礼教麻痹了的、毁灭了的可 悲的社会。)

原文: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村镇上不必说, 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 年的气象来。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 接着一声钝响, 是 送灶的爆竹; 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 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 空气里已 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虽说故乡, 然而已没有家, 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他是我的本家, 比我 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 ,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 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 我“胖了”,说我 “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 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 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 午饭之后, 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 第三天也 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 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 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 里浸得通红, 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 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 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 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 年年如此, 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天色 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 霭和忙碌的气色, 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 瓦楞上已 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 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 “寿”字, 陈抟老祖写的, 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 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 一边的还 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 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 ,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 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 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 走出来, 就在河边遇见她; 而且见她瞪着的 眼睛的视线, 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 改 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 不像四十上下的人; 脸上瘦削不堪, 黄中带黑, 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 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 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 ——”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 “一 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 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 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 比在学校 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 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对于魂灵的有无, 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 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 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 —或者不如说希望: 希望其有, 又希望其无⋯⋯, 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 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 ”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 “地狱?——论理,就该也 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 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 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 迈开步便走, 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 心里很 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 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 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 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 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 别的事,则我的答 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但随后也就自笑, 觉得偶尔的事, 本没有什 么深意义, 而我偏要细细推敲, 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 而况明 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 无关系了。

“说不清” 是一句极有用的话。 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 往往敢于给人 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 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 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 过了一夜, 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 仿佛怀着什么 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 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 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 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 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 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 却每每恰如所 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 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 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 但不一会, 说话声 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 —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 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 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 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 他淡然的回答, 仍然没有抬头向 我看,出去了。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 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 “说不清” 和 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 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 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 虽然读过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 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 倘不得已, 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 可惜我又 不知道, 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 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 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 也是一个谬种, 便立刻 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 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 但窗外很寂静。 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 听去似乎瑟瑟有声, 使人 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 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 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 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 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 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 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 现在总算被 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 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 瑟作响的雪花声, 一面想, 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 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 有一年的冬初, 四叔家里要换女工, 做中人的卫老婆 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 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 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 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 知道了他的意思, 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 但是她模样还周正, 手脚都壮 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 叔 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 又有力, 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 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 十几天之后, 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 一个小叔子, 十多 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 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 食物不论, 力气是不惜 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 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 到年 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 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 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 忽而失了色, 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 个男人在对岸徘徊, 很像夫家的堂伯, 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 四婶很惊 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 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 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 卫老婆子忽而带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 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 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 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 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 ”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 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 她全存在主人家, 一文也还 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 已经是正午。

“阿呀, 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 好一会,四婶这才惊 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 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 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 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 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 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 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 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 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 一个不认识, 一个就是 卫老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 ”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 ”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 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 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 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 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 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婶,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 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 意思是希望她再来。 但到第二年的新正, 她 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自说因为回了一 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 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 “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 回去的时候, 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 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 也

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 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 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 很有打算, 所以就将她嫁到 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 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 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 财礼花了五十, 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 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 林嫂真出格, 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 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 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 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 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 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 连花烛都砸了的 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 咙已经全哑了。 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 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 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 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 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 ”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 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 男的,新年就两岁 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 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 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 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 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 檐下一个 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 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 顺着眼, 眼角上带些泪痕, 眼光也没有先前 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 显出慈悲模样, 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 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 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 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 村上倒反来了狼, 谁料到?现在她 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 老主人。 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 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 所以 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 “我单 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 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 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 拿小篮盛了一篮豆,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 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 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 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 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 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 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 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 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 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 眼圈就有些红了。 她想了一 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 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 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 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 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 上工之后的两三天, 主人们 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 记性也坏得多, 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 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 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 也就并不大反对, 只是暗暗地告 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

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 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 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 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 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 ”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 ”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 终于没有事情做, 只得疑惑的走开。 她在这一天可 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 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 也还和她讲话, 但笑容却冷冷的了。 她全不理会那些事, 只是直着眼睛, 和大家讲她自己 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 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 了一篮豆,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 他是很听话的孩子, 我的话 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 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 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 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 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 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 还要陪出许多 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 便特意寻来, 要听她这一段 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 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 但不久, 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 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 眼里也再 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 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 一听到就烦 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才会到村里来的。” 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 走开去了。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 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 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 子,她就说:“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 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 于是又只剩下她 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 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 只要有孩子在 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 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 早已成为渣滓, 只值 得烦厌和唾弃; 但从人们的笑影上, 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 自己再没有 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 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 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 短工,还是忙不过来, 另叫柳妈做帮手, 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 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 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 “我问你:你 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

“我不信。 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 真会拗他不过。 你后来一定是自 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 ”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 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 干枯的小眼睛一 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

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 ”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 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 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 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 你不如及早抵当。 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 当作你的替 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 但大约非常苦闷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 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 早饭之后, 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 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 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 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 但 自从和柳妈谈了天, 似乎又即传扬开去, 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 又来逗 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 - 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 也知道是在嘲笑她, 所以总是瞪着眼 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 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 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 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 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 换算了十二元鹰洋, 请假到镇的 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 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 她做得更出力, 看四婶装好祭品, 和阿牛将桌子抬 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 ”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 脸色同时变作灰黑, 也不再去取烛台, 只 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 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 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 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 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 ”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 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 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 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 不过单是这样说; 看 现在的情状, 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 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 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 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 五更将近时候。 我在蒙胧中, 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 似乎合 成一天音响的浓云, 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 拥抱了全市镇。 我在这繁响的 拥抱中, 也懒散而且舒适, 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 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 而空了, 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 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 豫 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鲁迅《祝福》赏析:

《祝福》是鲁迅先生的一篇著名文章, 它讲述了祥林嫂的悲惨命运, 揭示了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表现了鲁迅先生反封建的精神。 在鉴赏小说时, 教师要引导学生从小说的三要素, 小说的情节结构和人物 形象等几个方面来探究和鉴赏, 学会品味小说的语言, 促进学生更好地理 解小说的思想和主题, 让学生能够提高自己的认识和理解, 促进学生鉴赏 能力的提高。本文主要探究了《祝福》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写作手 法,引导学生学会分析小说的基本方法,能够把握文章的主题和脉 络, 分析人物形象。 教师要引导学生分析小说的故事情节, 让学生能够通过阅 读和思考了解文章的主要内容, 把握好小说的情节和发展脉络。 通过学生 对于故事情节的分析,学生会了解到故事情节大体由开端、发展、高潮、

结局,有的还有序幕和尾声几个部分构成。

在《祝福》中,主要对小说主人公祥林嫂的命运进行了叙述,通过祝 福景象和鲁四老爷作为小说的序幕, 接着讲诉了祥林嫂的悲惨死去作为故 事的结局。 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 首先向读者介绍了祥林嫂初到鲁镇, 接 着讲述了祥林嫂被卖改嫁, 而祥林嫂再到鲁镇则是故事的高潮, 作者描写 的祝福景象与我的感受则是故事的尾声。 在分析故事情节中, 鲁迅先生描 写了祥林嫂的悲惨生活情境很多都是发生在春天, “春日之时, 丈夫死亡” “孟春之时,被卖改嫁”“暮春之时,痛失爱子” 。在分析故事情节时,学 生要把握好小说的故事情节和关键时间点, 让学生能够通过自主探究和合 作讨论的方式来进行分析, 促进学生在探究中构建出一个民主、 和谐的课 堂氛围,让学生能够通过自己的阅读和鉴赏来了解故事的情境, 知道小说 发展的过程和其中的事件, 从而在探究中在大脑中构建出一个清晰的故事 情节,了解祥林嫂的命运和生活。

在《祝福》中有很多的人物,祥林嫂当然是最为关键的一个人物。其 次还有鲁四老爷、四婶、祥林嫂的婆婆、柳 妈等。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形 象和性格, 从而使小说变得生动形象, 表现了祥林嫂生活的环境, 他们每 一个人都对祥林嫂的命运有着直接影响。 当描写祥林嫂的肖像时, 作者关 注了祥林嫂的“眼睛”的刻画,第一次到鲁镇时描写祥林嫂时,鲁迅写到 “顺着眼”表明了祥林嫂的善良温顺。 第二次到达鲁镇时写到了祥林嫂 “顺 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但到了临终前, 她“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不同的眼神清晰 地表达了祥林嫂从年轻善良到由于受到生活的影响而慢慢变得呆滞、 没有 了生机和活力。 不同的眼神表达了她不同的生活环境, 展现出了她不同的 生活状态,也反映出了她的精神状态。 在分析人物语言时通过与我对话 展现的是祥林嫂在封建迷信思想影响下的矛盾心理; 在对四婶讲阿毛时的 语言,表达的是祥林嫂内心的痛苦和深深的自责, 后悔自己没有看好阿毛; 在对大家讲阿毛时, 展现了祥林嫂的麻木和空虚; 在与柳妈的对话时表达 的是精神重压和恐惧。 与不同的人进行对话表达的是不同的精神状态和心 理,但从总体上表达的都是她的一种悲惨生活状态,一种痛苦的境遇。

在写《祝福》时,鲁迅先生用到了倒序的写作手法。小说一开头就给 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 祥林嫂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 又会在死前提出那样奇怪的问题呢?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 趣和主动性, 使读者可以积极地进行探究, 从而了解到封建社会中国农村 的真实精神面貌,了解封建社会中封建思想对劳动人民的影响和精神上的 束缚。通过倒序的写作手法给读者形成了一个探究的动力和源泉, 促进了 小说故事的发展和顺利进行, 使文章的构思和文章结构在读者脑海中留下 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帮助了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 掌握小说反封建的主题 和思想。《祝福》的写作手法激发了学生阅读小说的积极性,使学生能够 在探究中形成自己的认识和理解,促进了学生探究积极性的提高。

总之,《祝福》从不同角度表达出了封建社会对人们思想的约束和制

约,导致了祥林嫂悲惨命运的出现。 通过祥林嫂和富人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富人的生活热闹忙碌来烘托祥林嫂的悲惨和痛苦, 突出了反封建的主题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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